ODA牌鲨鱼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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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羡澄】云梦不知梦1-6

我实在搞不定网盘了,我是个废物。

bai度说我淫秽色情..............

想重发一遍只是因为当时写得太烂了看不下去了,稍稍修改了一下用词,还有之前一直缺失的第十章,补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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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不知梦】1


   夜已深了,码头上的船家早已歇下,湖面上只余一捧清冷的月光,莲花坞的灯笼熄了大半,飞檐雕栏掩在重重夜色之中,已是万籁俱寂之时了。

   几个门生立在门口,懒懒散散的守着夜,自他们来到这莲花坞,云梦江氏已是威名远扬,无人来犯,仿佛这仙门大家百年来一直如此,从不曾衰落过。

   而那些撕心裂肺的穿肠烂账,那些隐而不发的入髓顽疾,有人以命作引,一剂猛药下去,便仿佛无影无踪,散了个干净,可总有人清清楚楚,这一派平静,不过是时间将刻骨的旧痕蒙了层燃过的灰烬,哪日不慎,一声叹息,便又要浮入眼里。


   此时已是更阑人静的时刻,江宗主晚饭时多饮了两碗新酿的米酒,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这才离了床铺,行至中庭。他抬头看了半晌凉薄的冷月,被夜风一激,才猛然意识到,今日是中元的后半夜。


   中元,施孤,魂归。

   如此说来,今天算得上是个大日子。

   仿佛被这寻常百姓寄托哀思的气氛感染到,明知身死魂散再无归来之日,江澄仍是盯着院中残荷发了愣。

   荷叶萧索,该是泥中脆藕成熟之时了。他想,若是有人趁着酒劲问他,可有所念,他不得不答,便答,一团乱麻,无从说起。若问他,可有所归,只得自嘲一叹,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无人可归。

   这泛着凄然味道的日子,故去的人烟消云散,潇洒的很,幸存的人却饮酒下肚,比游魂还不如。


   甜酒和着凉风咽进嗓眼,胃猛的一凉,江澄皱了皱眉,拉紧了外袍正要回去,眼角余光却忽然瞟到湖心亭上一抹黑色的身影。

   他刚要喊人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种令人生厌的熟悉感突然窜了上来,湖心亭中的人慢慢转过身来,和他的视线一对上,江澄猛的瞪大了眼睛。


   他认得那张脸,他看了快二十年,化成灰他都认得,就连在算得上梦魇的沉睡中,也偶尔相见。

   云梦多泽,雾里看花的事多了去了,那着一袭黑衣的青年隔着重重败荷,向他一勾嘴角,仿佛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难以置信的颤抖起唇齿,低声挤出了几个不成语调的音节:

 “魏无羡……”


   一时间,诧异,惊慌,怨怼的情绪沸腾起来,而他设想过千万遍的,诸如要将斯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恨意,竟然在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泛了上来。

   真是奇了怪了,他在校场上把活人抽得死去活来,哪怕那人只是有那么一丝魏无羡夺舍的影子,却在面对正主的时候全身僵直,直到魏无羡慢慢向他走过来,手上的紫电才冒出了一点亮光。

   魏无羡的笑脸毫无芥蒂,就好像他从不记得,是江澄带着四大家族冲上乱葬岗,逼得他万鬼噬心,灰飞烟灭一样。

 他冲江澄眨眨眼,眉尖一挑,恣意风光一如当年。

   江澄后退一步,嘴角努力挤出一丝扭曲的笑意,皱眉冷声道:“你回来了?”

   他其实更想说,这十多年,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是中元回魂,还是又来兴风作浪了。

   若是前者,就当是他执念太深,恨魏无羡恨的连鬼魂都不得好死,若是后者,那就再用紫电抽得他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我为何不能回来?”魏无羡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走进回廊,坐在栏杆上懒洋洋的嗅了嗅,笑道:“你喝酒了?有我的份吗?”

   这语气轻佻又熟稔,江澄长眉一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有醒来,他几乎要怀疑被勾走魂的是自己,在他逼死了魏无羡的十三年之后,魏无羡竟跑回莲花坞来找他讨酒喝?

   这荒唐想法更让他怒火中烧,这场面诡异又可笑,是谁做的错事离谱到天下尽诛,此时却只有他一个人瞪着眼像个笑话,而魏无羡理所当然的就像回了趟老家可就算是他今日回魂,他也早就不配进云梦江氏的大门了。

   “喂,你发什么呆啊?”他的心思百转毫无意义,坐在栏杆上没个正形的魏无羡用脚撩起了他的衣袍,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酒呢?”

   江澄避之不及,向后一退,脸上尽是惊异,提高了声音道:“别碰我!”

   “你怎么了?”魏无羡瞪大了眼看着他,随即又一副司空见惯的笑道:“你又闹什么脾气,谁惹你了?”

   “……滚!”江澄咬牙切齿了半天,也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滚?”魏无羡的笑脸更大了,“我可不能滚,我要是滚了,今日你床上的可就是茉莉和妃妃了。”

   江澄又惊又气,喝道:“你乱说些什么!”

   “嗯?”那栏杆上的人恍若未闻,却忽然眯了眼,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我怎么只月余没回来,感觉你……就有些不同了?”

   “月余?”江澄一口气噎在胸口,何止月余,魏无羡这厮,与他断了关系叛出家门,已有十余年的深仇大怨了。

   “还有这袍子,”魏无羡干脆赤裸裸的将他从头扫到脚,捻起袖口绸缎布料,“怎么从未见你穿过?新做的?有我的吗?”

   “你……”江澄连火都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口气,自抑着要喷涌而出的怒火,拍开魏无羡的手,干脆转过身去,盘算着回房里抽一叠符篆出来尽数砸到这不知死活的恶鬼身上,砸的他魂都碎成灰,再勿出来恼他。

   “哎哎哎……”那不知死活的魏无羡跳下栏杆跟了上去,“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我一回来就没个好脸色?”

   江澄不答他的话,径自往前走,希望这缕幽魂不过是他酒醉迷了眼的幻想,而不是从哪里召来的缠人饿鬼。可这仿佛就是个笑话,云梦江宗主若是会被两碗糯米酒放倒,还生了幻象,那以后偏朝他泼几坛烈酒便可不战而胜。

   “江澄你别走啊。”魏无羡忙跟了上去,还动手动脚的拽着他飞起的衣袂,又被江澄头也不回一掌拍在手背上。

   “脾气还挺大…”魏无羡甩了甩火辣辣的手,又碾上去,追问道:“喂,你怎么了?”

   “别碰我!”

   江澄足下生风,就像在躲仇家一样头也不回,他确实是在躲,他方寸大乱,此时就算只是只无名小鬼也能害得他命悬一线,他受得了魏无羡十三年后回魂,与他算那夺命之恨,受得了烂账新算刀剑相向,受得了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被他害了性命,一刀剐出心脏来也顺理成章。

   可就是无法想象魏无羡再与他情同手足,一如当年,何况以眼前光景来看,何止情同手足,简直是粘粘乎乎锲而不休,便是年少交好时,要他滚便滚了,魏无羡何时像这样粘他过?

   “江晚吟!”而追着他的魏无羡完全不知他所思所想,添乱一般,一个健步冲上去拉住了他。

   这一拉,江澄浑身一震,脚下步子停了,心跳几乎也停了。他难以置信一般回过头去,连挣开的动作都忘记了。

 他咬紧了牙,又怒又惊的对上了魏无羡的双眸。

   那双眼睛里三分调笑七分关切,曜石一般的瞳孔里映着的是他几乎暴怒的脸。他呼吸一滞,中了邪祟一般的愣住了。

   掌心相叠,命线相交。魏无羡紧紧拉住的,是他的手。

   自掌心传来的,也并非死灵的阴森冰凉,而是经脉血络汩汩流动,令人心安的温热。


   夜风骤起,凉意透骨,披着的外衣在刚才的一通乱走时掉到了身后,江澄盯着那张脸,沸腾的冷血退了个干净,遍体生寒。

 而魏无羡毫无自知,见江澄只着中衣,便脱下外袍轻飘飘的罩在他身上。

   江澄所有的火气和恨意被这件带着体温的长袍一瞬浇熄,他知道魏无羡的眼神一直在他身上,关切与乱七八糟的异样情绪搅合在一起,仿佛千钧加身,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江澄终于抬起头认真的打量起了面前的人。

   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他抬头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怎么,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

   这语气不似亲友决绝后再次相逢,倒像情人间龃龉吵闹后某一方的无奈示弱。


   江澄皱了皱眉,更是心乱如麻,难道他们之间,除了恨与怨,还能有别的什么能拿来缅怀?他又不是贱得发慌,怎会愿意再揭开伤疤去看那新肉腐骨是何模样。

   “行了行了,”魏无羡毫无自知,拍了拍江澄的肩膀,“我是晚了几日,可我也是为咱们江家做事,你也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吧?”

   江澄更是一头雾水,凌厉到有些刻薄的脸上少见的面露疑惑,再加上刚才一系列不正常的对话,他慢慢将怒气敛了起来,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魏无羡更是莫名其妙,“我一回来你就恨不得吃了我,凶的不得了,紫电都冲着我发光,还有你这个样子……”

   魏无羡刚想说怎么连发髻都换了个梳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丝奇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眨了眨眼,借着月光细细的看着眼前人的模样,细眉杏目,锐利俊美,就连眉毛皱起的角度都分毫不差,这张脸,确实是江澄,可是比起他日思夜想的那一个,无论是眉宇还是眼神,都要阴沉的多了。再说脾性,就算是他的江澄本就喜怒无常,盯着他看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断没有森然刻薄到这样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难道……江澄被什么厉害东西上身了?

   魏无羡迟疑了一会儿,不确定道:“江澄?”

   江澄挑了挑眉,算是答应了。

   魏无羡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魏无羡,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喜过厌过,更多的是怨过恨过,身如浮萍无处凭依时,更是心中支柱,病里苦药,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认错。可正因为他不会认错,他才能在细细描摹过眼前人之后分辨出来,这人,是魏无羡,却不是那个魏无羡。

   几十年与之有关的漫长回忆挑挑拣拣,最后剩下的,竟全是魏无羡修了鬼道,万鬼反噬时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而面前的人嘴唇未勾,眼里却满是笑意,轻挑风流,指点天地时的少年模样,他是真的许久没有见过了。

   再看他身量,江澄目光向下一扫,如今魏无羡黑色外袍披在他身上,身上穿着的竟是他江家标志性的紫色轻袍,随便还佩在腰间,腰封上正是他云梦重莲家纹,灵力流转,身上鬼气压得极隐秘,再联想到那一句“为江家做事”,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知道这荒唐头顶,说出去能让人指着鼻子笑掉大牙,笑他白日做梦痴心不死,笑他事到如今悔恨交加,作妇人之仁。可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魑魅魍魉尚可隐藏行迹存活于世,谁又能否认,会有不可言说的心魔积少成多,以丝成网,在这中元之夜,化形而显。

   江澄又认真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那张满是少年气息的脸,语气不可察觉的有一丝轻颤,他低声道:“你是,魏婴?”


   

2


   一屋烛火,一地月光,一晌长谈。

   魏无羡挑了挑将灭未灭的半截蜡烛,江澄的侧脸被那明灭烛火一照,更显青灰,落了灰的庙宇中神像一般,静默无言。

   魏无羡瞧见他阴沉脸色,嘴唇一丝血色也无,也知趣的一言不发,只是起身去泡了壶热茶,放在江澄面前,劝他喝下。

   而江澄看都不看他一眼,抿紧了唇,面色可怖,盯着面前黄花梨木桌案一动不动,仿佛失了魂魄。

   他原以为自己一颗血肉人心早已千疮百孔结痂成铁,原以为世事艰难再比不过他十余年来受的穿肠之痛,原想他恨的爱的既是死透了便既往不咎吧,可笑前尘往事,命运捉弄,他有心放过,这命理却不曾放过他。


   这日子邪乎,人来的更是莫名其妙,他本不欲推心置腹,这番夜谈,审问多于往来,他处处占尽先机,心思百转,言语试探,却发现魏无羡心大的没边,知无不答。

   可当他把这个不知来历的魏无羡家底都问出来了,却恨不得自己不曾问过。

   不知该说是可喜可贺还是可笑可叹,原来并不是只要是江澄,就会和他一样,过往锥心刺骨,未来一眼无望。

   原来日子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可以不鲜血淋漓,可以不六亲无靠,可这种活法的明路,却不系在他身上。

   眼前的这一个魏无羡,年岁二十有三,是那个魏无羡,未幸有过的年华。

   魏无羡叛出家门的那几年里,江澄一次次的在风声鹤唳的夜里辗转反侧的假设过,侥幸过,是否他不曾走上那条歧路,不曾借那邪魔歪道,这空荡荡的江家,还能有个肩膀与他一起扛着。

   可当魏无羡在他面前挫骨扬灰之后,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就再也没有过了。那段日子他疲于人际往来,忙于振兴家业,累的两颊凹陷面色惨白也不敢倒下,不过是怕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在意,说不过是死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那是他命里最后一梁支柱,倒了,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是他现在撑起了江家,独当一面,即便他无人可护,无人可依,也教人再不敢说一句他云梦江氏的不是,可他不敢想,若是他命里最后一丝浓于血脉的联系没有被猝不及防连根抽去,是否苦难都可看作历练,沉痛亦能云淡风轻。

   而如今,眼前这个魏无羡道来的经历却是他当年连想都不敢想的万分之一的侥幸,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上辈子愧对天地,才会让这日子不幸到了地底下去。

   江澄蜷在桌案上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他一忍再忍,才未失控将里屋砸得一片狼藉。

   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混杂着他所熟悉的,那种属于他的东西被人轻易夺走的错愕,不舍,不甘,被怒火一煽,几乎要翻过天去,那扭曲的愤怒冉冉而上,气势汹涌的几欲将他所剩无几的清智灭了顶,他张了张嘴,想不分青红皂白不论眼前是谁先劈头盖脸骂过,吼过,发过火再说,一瞪血丝满布的眼睛,抬头却发现那人还是魏无羡。

   却是一个不曾做错过任何事的,无辜到底的魏无羡。

   最后,那汹涌的恨意在他心里乱窜,却发不出来,仿佛一只利爪将他的五脏六腑搅作一团,那痛楚剑剑过肺,刀刀穿膛,痛得他再强逞不能,几欲昏死过去。而当那好好的方寸之地被碾成烂泥之时,一种甚嚣尘上的酸涩泛了上来。

   江澄眨了眨瞪得发疼的双眼,尝进一味唇上咬出的血腥,才明白,那种与新仇旧恨一同袭来,仿佛绵绵无尽的恨意,是妒忌。

   凭什么?凭什么与他一同长大的,就是那个入了魔道一错再错,命里血债压身,引得天下人尽诛之的魏无羡,凭什么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个自以为能抗衡天下,英雄病病入膏肓,害得他赔上全家性命也保不住的混账东西。

   原来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原来魏无羡也可只点到为止,不被鬼祟嗜了人心,也可不为了护几只温狗便顽固到底,原来他也可不先闹得大义凛然叛出家门,再满手鲜血,弃他于风雨飘摇之地。

   眼前的魏无羡说,说他谢温宁温情救命续命之恩,便将温氏最后的一族老小在蜀中寻了个极阴之地,易了风水,改了命格,再藏上几年,销声匿迹,便是还了恩情,两不相欠。

 说他回云梦泽,肩挑重担,与江澄各司其职,他攘外家虎视眈眈之忌,江澄安族内惶惶不安之情,偌大的莲花坞,百废待兴,他既一诺千金,便以命相持,从未有一天离过这生他养他之地。

   他是他可交付性命的师兄,是可让他高枕无忧的得力下属,是他纵然血雨腥风里步履维艰,不消刻意,一回首也能寻的到的安心身影。

   就连刚进屋子时,他忘了叫下人点灯,自己手忙脚乱的满屋子找蜡烛时,魏无羡便叫他坐下,熟练的帮他点好这一屋烛光。他看着心里发苦,那自然而然的模样,他已能窥见,魏无羡曾成千上万次的从江澄手里接过他没做完的事,连这旁枝末节,都亲手代劳。

   他妒忌,他不甘,是要如何三生有幸,才能得此一人,肝胆相照,不离不弃。

   如今这人就坐在他身旁,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却知无不言,问无不答,他何德何能,只不过是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便教这个魏无羡腆着笑脸,仿佛把他也当作了那个誓要护持一生的江澄。

   他当年从未奢望过如此,他只不过退而求次,想着魏无羡只要还是他江家人,再苦再累也要保他无虞,谁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稀罕在他麾下自折羽翼。

   他这辈子,诸多不顺,一桩桩祸事皆是无形刀刃,捅便捅了,他受着便是,可如今他知道了,他操碎的心在这儿被踩成渣渣,在另一处,却被人捧到手心里好生端放着,教他有怨便说,有恨便骂,气出了,再多嫌隙便也没了。

   而不是如今,那人把他抛下便烟消云散,他恨的咬牙切齿,却连扒坟鞭尸都无处可寻。

   “江澄。”

   他还欲再钻牛角尖,被这一声关切唤醒,眼神未敛,还掺着几分痛楚与怨恨,向对面的魏无羡望去。魏无羡一愣,看他目呲欲裂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又是自然而然的,手心覆在江澄手背上。

   他为何有此行径?他亦是不知,刚才一个多时辰,江澄在问,他在答,他什么都招了,自己却只知这个江澄年岁已长,旁的事皆是一头雾水。

   而不知他哪说的不对,话问完了的江澄又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要不是江澄坐的离他太远,他早就该一手搭上他肩膀了。

   可魏无羡这手一握上,便知自己今天算是完了,江澄盯着他的手,脸上表情先是错愕,紧接着,那丝隐隐的痛楚瞬间转变成了暴怒,满脸黑气,有山雨欲来之意。

   果然,江澄猛的一甩手,喝到:“滚!谁让你碰我的!”

   迁怒于人的事他没少做过,更何况这惹怒他的人,长了一张恨不得他看到就拿刀划烂的脸,这番怒气,并非无名。

   “我……”魏无羡躲过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几只瓷杯,惊异不已,怎么回事?怎么江澄年长了几岁脾气扭曲成这样了?谁惯的?

   他哪知,就是无人惯着,江澄才成了这般模样。

   江澄后又掀了桌案,一股脑的向他砸去。

   “你什么你?魏无羡,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让你进这江家门,你就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别他妈动手动脚给我惹事!”

   “我……我没惹事啊,好师弟,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江澄一听那句师弟,气的眼前发昏,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了,右手被握过的地方烫的发疼,紫电忽的闪出冷光,他起了杀。,不管这眼前是谁,能叫他师弟的人早就死无全尸了。

   江澄手指一动,电光爆起,刷的一声,紫电化为长鞭,向魏无羡抽去。

   这一招用了八成力气,可他未想到的是,魏无羡竟真的轻而易举的被击中,正面迎了紫电一击,应声撞开了房门,飞了出去。

   江澄呆住了,暴怒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魏无羡天赋修为皆在他之上,会躲不过这盛怒之下破绽百出的一鞭子?他是躲不过,还是不想躲?

   那头魏无羡苦笑着缓缓坐起,脸上一丝愠怒也无,哎呦哎呦的揉着后腰道:“江澄……你这脾性可是越来越差了。”

   江澄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收了鞭子,双眸锁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魏无羡被他眼里的刀子划的发毛,只怕自己再在这呆下去便要被抽的身首异处,踉踉跄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不愿见我,看见我就生气,那我走总行了吧。”说着便转身要走。

   “等等!”一听他要走,江澄清醒过来了。

 无论如何,魏无羡都不能走。他江晚吟抽死魏无羡是他的事,万不可让仙门其他家族知道,他这里又多了个不知来头的魏无羡。

   “你要去哪。”

   “你要我滚,那我就出去呗,等你气消了再回来。”魏无羡靠着门,一副泼皮无赖样。

   江澄一声冷笑,“给你个忠告,你要是还想活命,就老实点,千万别踏出这莲花坞。”

   “为何?”

   为何?江澄无话可说,难道要他说,在他这儿,魏无羡恶名远扬,手上三千血债,早就死了?被他逼死的?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惜命,就千万别出去。”

   魏无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想这世道,他初来乍到,江澄虽然凶了些,但总不会害他,便点点头,“好,我不出去,那我今天睡哪?”

   “右边那间房。”说着袖风一挥,大门重重关上,差点拍到魏无羡脸上。

   那是莲花坞重修时,他按照旧的格局,留给魏无羡的一间房,可那时魏无羡并不领情,与家主平起平坐的一间屋子,他住在里面的日子少的一只手都能数清,成了摆设,不成想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魏无羡推开另一间屋子的房门,见里头陈设与江澄那间并无二致,再拉开衣柜,有好几套与他身量相当的衣服,虽落了些灰,却收拾的整整齐齐,魏无羡放下心来,想着江澄果然还是那个臭脾气,嘴上喊打喊杀,对他还是亲厚的,便心满意足的翻身上塌了。

   这一躺下,便开始细细梳理今日之事,这“祸事”来的蹊跷,似是知情的江澄又不肯多说,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但到底何处出了差错以致扭曲了时空,这玄之又玄之事,他倒并不担心,摸索几日,总能寻到症结。

   可魏无羡到底心宽能跑马,想起适才江澄暴怒的那张脸,不由得嬉笑起来,心道待他再见到他的江澄,定要告诉他,你若再不改改这臭脾气,过了而立之年,脸上黑气就要冲上天灵盖了!

   另一边,江澄待心思平静,坐回塌上,望着满地狼藉,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快意,上辈子魏无羡闹的天翻地覆,恨不得所有人都要来向他告上一状,逼他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现在可好,无论打成什么样,都是他关起门后的家事,世间只他一人知道,魏无羡在他江家的莲花坞里。



3

   云梦多泽,也多雨,时常是淅淅沥沥的下个整日。若是无事,便坐在屋里,捧一碗莲子,边剥边聊天打趣,一日便过去了。


   魏无羡睡在云梦江氏的地盘,哪有不安心的道理,是以伴着雨声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他懒懒的翻个身,盯着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发了会儿呆,便慢慢的坐起来了。

   早饭放在桌上,洗漱用的水放在桌边。魏无羡摸了摸脑袋,总觉得有哪里不习惯。

   他拍了下脑子,对啊!平时江澄一大早就过来踹门要他起床了,今天这么安安静静的让他自然醒,连早饭都送到屋里,他还真是受宠若惊。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开窗往外看了看,回廊上一个人都没有,魏无羡愣了一下,云梦江氏何曾这么冷清过,这就更奇怪了。

   他哪知道是江澄昨晚便做了打算,虽事情过了十多年,已再难有人记得魏无羡年少时的样子,但怕就怕有心人捕风捉影,将他这真身捉了出去。是以凡与仙门中人挨上一点关系的,皆被江澄下令,有事便让下人将书信送进来,人停在前厅不得入内。

   如此用心良苦魏无羡当然不会知道,他用过早饭便晃晃悠悠的往江澄房里走去。

   江澄一惯早起,这他是知道的,年少时是争那几时几刻的晨光,练习早就熟练的刻进骨子里的剑法拳法,后来是夙兴夜寐,处理一摊摊作为家主要顾虑的大小事务,一根弦紧绷着,明明还是他师弟,却早就没了贪睡的少年心性。

   魏无羡走到窗边,悄悄推开了一丝缝隙,果然,江澄到哪都是给人收拾烂摊子的劳碌命,桌案上码了一摞书信,手边纸笔具全,皱着眉头计较着或柴米油盐或生杀仇怨的大事,江澄忙的焦头烂额,魏无羡却觉得有趣。

   他依在窗边看了许久,江澄的背影便端坐了许久,如雕塑一般,魏无羡却知道,这人看起来刻薄无趣,在他这却有意思的很,不耐了便挑一挑眉角,费神了便饮几口凉茶,装作那一家之主的正经模样,御下甚严,但只要他去闹一闹,立刻成了踩了尾巴的猫,冷言冷语还是好的,便是劈头盖脸的打一架也是常有的。

   他正在考虑找个什么由头进门,四下一望,恰巧一个青衫小童端着碗莲子汤过来了,魏无羡赶紧跑过去接过了小童手中托盘,轻悄悄的推开了江澄的门。

   檀香木的托盘往桌上一放,“咯噔”一声,江澄头也不抬,“出去吧。”

   魏无羡抿了抿嘴,心说江澄难道将他忘了?于是又端起盛着莲子汤的青瓷盏,咳嗽一声,放到了江澄面前。

   江澄有些不耐烦了,一抬头正要发火,一眼扫到魏无羡红黑劲装的袖口,方知来人是上辈子身为下属,却从来没伺候过他的魏无羡。

   今天倒是给他端汤来了。

   “你来干什么?”

   昨日魏无羡莫名其妙的出现,江澄是如何也睡不好了,一夜和衣,一起床又被这繁杂公务怼了个大早,正是烦躁的时候,这亲手端来一碗莲子汤,削减了他的怒气,却换不来江澄的好脸色。

   “啊?”魏无羡一愣,立刻笑道:“我无处可去,谁都不认识,只能来找你了。”

   江澄知他所言不虚,便放下笔,冷道:“你坐一边去,别在这碍事。”

   魏无羡撇撇嘴,见江澄面色不善,虽然他一向都是面色不善就是了,竟然真的乖乖坐到一边。

   过了会儿,江澄问道:“早饭用过了?”

   魏无羡点点头,又见江澄没抬头,忙答道:“下回多放点辣椒。”

   果然,江澄又不理他了。他静静的看了会儿,也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剧变,已逾而立之年的江澄,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成了这么一副了无生趣样子,对他眼里都带着不屑而远之,倒像是当年蓝家一家老小。

   他哪知道,过去的江澄对魏无羡,恨不得大骂三天三夜,可十几年蹉跎下来,如今面对他,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魏无羡自讨没趣,在屋里走了一圈,动手动脚,摸摸看看,江澄也由他毛手毛脚。

   江澄房中有两个黄梨木的书架,桌案旁的一个放着玄门著述,另一个挨着床榻的,放着些闲杂文书,书皮有些年头,却码的整整齐齐,似乎已经许久无人看过了。

   魏无羡走过去挑了本书架上的奇文异志,翻了几页,便在这本旧书里看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

   书里的山妖精怪长得奇形怪状,虽说仙门中人,成年之后所遇见过的东西比起这书里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垂髫小儿,见到这些总觉得惊奇,便会拿着笔墨,照着书里的样子描描画画。

   魏无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夹在书中的画稿,小儿谈何画技,拿起毛笔都手抖,这画稿是何模样可想而知。

   这书在江澄床头,那就定是江澄画的了,走笔细致,线条生涩的描着,着力寻求不出差错,想与书中一致——这倒是江澄的性子,线却抖的一塌糊涂。魏无羡忍着笑将纸一翻,这一看,几乎要笑喷出来,这一幅可有新意多了,眼睛长在胸口,双手拿着斧子的,莫不是刑天?可这刑天怎么长着八只脚?

   再细看,线条粗不说,手抖的更是要岔出纸去,似可看出此画作者若是长大了,定也是一位不肯循规蹈矩,心宽上天去的混世魔王。

   这又是谁画的?魏无羡偷偷看了眼给书信盖蜡封的江澄大忙人,心想,定不是他,再想,师姐定是不会画这些东西的。

   昨日江澄一见他,看反应明显是认得他的,难道,还有一个魏无羡?那魏无羡呢,跑哪去了?

   想到了便问,魏无羡不知自己又要口无遮拦闯下一个大祸,故意咳嗽了一声,晃到江澄桌前道:“那个,江澄。”

   江澄没理他,拆开了另一封书笺。

   魏无羡走近了两步, “江宗主。”

   “有话就说。”江澄又有些不耐烦了,虽说他提醒自己莫要迁怒,可魏无羡一走近,他就想生气。

   “那个,你可有兄弟姐妹?”

   江澄挑眉看他,魏无羡脑子有病?他有没有兄弟姐妹,有几个,就连怎么死的,他不是也清楚得很吗?

   可魏无羡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倒是真的一头雾水,江澄只得压着火气道:“家姐江厌离。”

   魏无羡等了半晌,见江澄不说话,不知死活的问道:“没了?”

   江澄几乎又要将桌子掀了,确实是没了。

   魏无羡不知江澄眼里要吃人的怒火是怎么回事,还当他是嫌自己话多,忙道:“好好好,我知道了,师姐不在莲花坞,嫁给金子轩那厮了,别的呢,没别人了?”

   江澄被他一噎,火气下去了一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同样的人,命理还真是迥然不同,他多想也亲眼看到,家姐能有个好归宿。

   他沉声道:“嗯,没了。”

   魏无羡点点头,又凑近了两步,没个正形的依着桌案,“那个,我呢。”

   江澄不欲与他多话,“你不是在这吗?”

   魏无羡手撑上了桌子,“我是说,魏无羡呢,你的魏无羡呢?”

   他的魏无羡?江澄一时有些错愕,真是可笑了,魏无羡了不起的很,自立门户,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何时成过他的东西。

   他这才看到魏无羡手里的拿着的小册子和画稿,心下了然,定是这画让他寻到了端倪。

   这本画着山妖精怪的旧书,确是他们幼年时翻过的,温家抄捡莲花坞的时候,仙门宝器锱铢必较,搜刮的一干二净,这些无用的小儿玩闹之物,入不得温家修士的眼,大火过后,竟在一片狼藉里留存了下来。

   这些都是他与魏婴杀了温晁回到莲花坞之后,他亲手一本一本码上的,这许多书里,魏无羡竟阴错阳差的翻出了这本,不可不谓因缘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是以江澄并未有想象中的暴怒,而是阴恻恻的笑道:“魏婴,死了。”

   “死了?”魏无羡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死呢?匪夷所思啊,自己听到自己的死讯,原来是这种感觉。他看一眼江澄冰凉的笑意,追问道:“怎么死的?”

   江澄竟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提高声音道: “背信弃义,万鬼蚀心。”

   殊不知这模样,竟像是在同魏无羡告上辈子魏无羡的罪状一样。

   魏无羡一时呆了,他闯的祸事罄竹难书,能害的他没了性命的,也能挑拣出一二来。只是不知,他有朝一日也会负上这等最令他不耻的罪名。

   背信弃义,这是背了谁的信,又弃了哪家的义?

   他还真不知自己有这等令人千夫所指的能耐,“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年前。”

   魏无羡百思不得其解,十三年前?原来这个魏无羡,竟然比他还短命,可过往人生大起大落,生灭如雨中烛火,能置他于死地的意外太多了,他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寻那因果,究竟是何事竟引得杀身之祸?

   他又问道:“那,是谁杀的我?”

   你怎么没向他寻仇?

   这话问出口,江澄面上冷笑更甚,不紧不慢答道:“我杀的。”



4

   魏无羡百无聊赖的坐在庭院里,嘴里叼着一棵草,江澄已经三日不见踪影了,兴许是出去了,就隔着一堵墙,半点声息也无。

   自那日不欢而散,江澄不见他,他也不知寻何理由去找他。

   虽说没什么实质性的感觉,可若是江澄所言不虚,他们还是有血债的仇人呢。

   仇人相见,杀了人的冷言冷语,被杀的腆着脸贴上去,没话找话说,饶是他脸皮厚如城墙,也有些尴尬。

   其中必有蹊跷。

   魏无羡想了想,就这么一条命,若是他死在江澄手里,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接受,再者说,他有预感,就算是江澄杀了他,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然怎会他在这待了不过几日,便看得出江澄顽疾锁心,再看他脾性大变,眼眶青黑,眉心紧的抚也抚不平,若不是心中执念强撑,定要痴嗔成疾。

   一派凄然,仿佛他空缺的十三年成了堵在江澄心口上的一根小刺,血脉流过,一呼一吸,皆是剧痛。

   虽是魏无羡死在江澄手里,可江澄日子过的,说不定还不如灰飞烟灭的那一个。

   魏无羡又想了想,虽说眼前之境如梦一般,可谁知不是冥冥之中有哪位仙人瞧见江澄愁云惨淡,便放他过来消遣一番,便是他自己,也不愿看到江澄内里千疮百孔还要把自己裹成刺猬的模样,他想给江澄寻些开心,让他也能过怡然自得的几日,便是不得排忧解难,也让他喘口气。

   他不信怪力乱神,却信命中注定,这一奇遇,他不愿白来一趟。


   魏无羡,此人说好听些,豁达随性,丰神俊朗,钟鼓欢歌不识愁。说难听些,没皮没脸,寡廉鲜耻,痛骂他一顿,他晚饭也能照例多吃下三碗。

   江澄不在,他便在府中四处游走,专挑那老实守序的下人围追堵截,把人拖到自己屋中,好茶好糕点的喂着,探听些江澄的消息。

   只因江澄先前吩咐过,是以客卿早已被委以各式各样的事务,离了莲花坞,门生也躲他躲的远远的,魏无羡寻了一下午,才找着一个年逾花甲,似是江家家仆的老人。

   此人虽是他半拉半扯带回来的,他却不敢不敬。魏无羡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脸,为那老者倒了杯茶,却不知老人家眼毒,自己嘻皮笑脸混世魔王的模样是装也装不住的。


   茶喝了半壶,糕点分毫不动,气氛怎一个尴尬了得。

   魏无羡与那老者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等不得了,便开门见山道:“老伯,在下……”刚想说自己姓甚名谁,便想到魏无羡早就死了,忙改口道:“在下是江……是江宗主一外戚,这几日刚来莲花坞,有感江宗主悉心照料,待我如自家人一般,故想为江宗主排遣些疑难,可我人微言轻,见识粗浅,不知如何是好,便来讨教讨教,江宗主他……喜欢什么?”

   那老者偏过头去,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向他处,一言不发。

   “老伯,”魏无羡干笑着,往自己嘴里喂了块玉带糕,“您可要指点指点晚生啊。”

   那老者不欲与个年轻人胡闹,便低声道:“江宗主……喜欢的,可就难的说了。”

   魏无羡立刻会意,凑了过去,“难说?有何难说?他如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有何难?”

   老者捻起了山羊胡,道:“不喜欢的,数也数不清,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喜欢的,似乎又不是那么喜欢。”

   “这是何意?”

   老者又凑近了些,与魏无羡作那交头接耳的老不修模样,“他喜欢抽人!”

   魏无羡瞪大了眼,哎呀呀不得了,他十余年不在,江澄都心狠手辣成这样了,抽人都变作爱好……拿人出气,这要是传出去,江家名声扫地啊。

   他颇为同情的看了眼老人家的身子骨,“他抽过你吗?”

   “他不抽我们。”

   “那他抽谁?”

  “抽……专抽那些学夷陵老祖修鬼道的。”

   老者又瞧了眼魏无羡一脸呆滞的模样,问道:“你不会也走这邪门歪道吧?那你可得赶紧收拾行李跑路,江宗主可不管这血缘亲疏,若是被发现了,校场侍卫得忙着给你收尸了。”

   “我……”魏无羡咽了口茶,这可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他抽了多少人了?”

   “这个我可记不清了……老朽在这十余年,横着出去的,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指头,翻了好几回。

   魏无羡又饮了口茶,真是……这个魏无羡,厉害了,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不杀不足以平江澄之恨,便是杀了,所有模仿他修行的人,江澄也一个都不放过,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轻者灵脉尽毁,重则丢了性命。

   江澄被这恨意贯穿了十几年,恐怕早就疯魔了。

   魏无羡揉了揉腰,除了刚开始的一鞭子,他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江澄对他还真是手下留情。

   他本想着,江澄常做什么,喜欢做什么,他就陪着江澄去做,现在行不通了,他总不能陪着江澄去给所有像他的人用刑啊。

   魏无羡为难道:“就没点别的什么了?”

   “别的……”老者一翻眼睛,“老朽给江宗主端了十余年茶了,每日他一睁眼,便是在静室里对着宗卷发愁。一掌灯,便关在屋里不出来,连声都发不出一个。”

   魏无羡摇摇头,这味同嚼蜡的日子过的他听着都难受,问道:“他都不出门的?”

   “出门啊,云梦境内何处有邪祟妖兽,闹出人命了,江宗主便带门生前去清理,而后回了莲花坞,又关在屋里不出来。”

   魏无羡没招了,真真是,太无趣了,这样的日子叫他过十三年,不如一头撞死在狗窝里。

   他歪到椅子里叹了口气,过去的江澄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江澄也不是这样的。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那老者见他发愁的模样,抖了抖衣袖喊他,“江公子,哎哎,江公子。”

   魏无羡神游天外,被叫了许多声才省得自己胡乱起了个名字,这老头叫的是自己。

   “嗯……?”

   老者抚了抚衣摆正要离去,向他一点头,“你若真想做些什么,便为江宗主炖一盅莲藕排骨汤吧。”


   云梦东南,有一大江,江面广阔,水势平静,往日少有翻船沉江之事,可有一处,两条支流交汇,一清一浊,一碧一黄,此处常有漩涡暗礁,是以险要非常,常有不幸遇难的生灵怨气不散,淤积在此处。

   云梦多泽,江家对付水中异像亦有独到之处,江澄带人前来解决的,便是这算不得大事的驱散之务。恰逢今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江澄站在船头,微风拂面,衣袂纷飞,一派闲然自得的模样,却双眼紧盯着江面,嗅到了一丝腥气。

   本着多锻炼江家门生的打算,他在船中坐定,闭目养神,遣门生下去探查。

   坐了不待一柱香的时间,腰间银铃轻响,江澄睁抬眼往空中一望,打了个响指,只见一只白羽青喙的鹰隼划破碧空,俯冲而下,停落在他的手指上。

   江澄拆了密信上封印,读了字条后,冷峻的脸上有了些松动。

   他离了莲花坞,一刻也不放心,差了许多暗卫守在魏无羡四周,不担心被他发现,只要求盯着魏无羡的一举一动,有何出格,立刻向他汇报。

   如今这密报来了,他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了,闯祸害人诡计多端层出不穷的魏无羡,在他江家大张旗鼓的第一件事,竟是带着一群打杂的下塘挖藕了?



5

   隔了两日,夜间掌灯,灯笼连盏,月色似是戌时,荷塘边卖吃食的小贩皆收摊回了家去,江澄才在莲花坞前的码头下了船,望着眼前他住了几十年的莲花坞,竟踌躇起来。

   本可不如此急着回来,这段水路,不紧不慢的走,三日便至,可他心中有事,总不敢放魏无羡一人留在莲花坞里,仿佛他不在旁边守着,魏无羡就又要闹的翻过天去了,是以日夜兼程,在两日后的夜里返还。

   魏无羡他……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了,甚守规矩,不过是寻些下人聊天,找些老人喝茶,最大的事便是下荷塘挖藕,可这对他江家人来说,下个水又算得什么大事,顶多说他一句少年心性,不知轻重罢了。

   只是,他脚下步子一滞,带出些嘲弄的笑意,出门平了祸乱,府中有人在他院中点灯候着,这种事倒是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想到等下要看见的魏无羡的笑脸,他竟有些不习惯。


   进门过了没一会儿,江澄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皆是做了无用功,那一丝微妙的近乡情怯,很快又被怒气取代了。

   莲花坞说大不大,他从进大门到回自己的庭院不过半刻钟,可这半刻钟也该够将消息传遍整个莲花坞了,他不在的时候魏无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与人嗑瓜子聊天他不管,可他进门这么久,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魏无羡未免怠慢太过。

   是,他是原本就是如此,无法无天,不循上下尊卑,不循主仆礼数,以前情同手足他不计较,可如今魏无羡与他,还是原来的关系么?

   他在堂屋里刚刚坐定,想饮口茶压压火气,谁知一尝,茶竟也是冷的,尝进嘴里又苦又涩,江澄干脆一把将茶杯攒到桌上,怒道:“他人呢!”

   老管家见他脸色,忙俯了身子恭顺问道:“您说的是?”

   “魏……”他刚想骂道魏无羡那混账东西哪去了,忙又改口,“这几日住在莲花坞里的那人!跑哪去了?”

   “您说江公子?江公子他……”

   江公子?江澄眉上青筋跳了跳,盛怒之下又忘了事,老管家后说了什么他也具听不清了,好一个魏无羡,无耻之尤!上辈子江家都不要了,现在竟在他这里自称姓江,装什么上赶着归宗认祖的模样,他要脸吗!

   江澄猛的拍了桌子,“来人!把他给我绑过来!”他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抽魏无羡一顿,说他江澄立威也好,说他出口恶气也罢,不杀他是不杀他,但一顿鞭子是如何也少不了了。

   可好巧不巧,似乎注定江澄对魏无羡发出的火都要打在棉花上,话音刚落,从回廊外传来了魏无羡的大喊,“不用绑不用绑,消消火,我这不是来了吗!”

   江澄沉着脸朝门口望去,摆手遣散了下人,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混着又杂又响的脚步声,魏无羡端着一个冒烟的砂锅夺门而入。

   他是个讨喜的,见江澄面色冷峻,忙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砂锅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甜香软糯,清沁扑鼻,这味道是……莲藕排骨汤。

   江澄面上阴晴不定,那锅里浓烈的莲藕清香混着蒸香水汽迎面袭来,倒是让他想起,自己赶着回莲花坞,船上摇晃,晚饭还不曾用过,确是饿了。

   他挑着眉看了眼汤上飘着的葱花,魏无羡下塘挖藕……就是为了这一锅汤吗。

   见他不说话,魏无羡烫红的指尖从耳垂上拿下来,变戏法似的从身上翻出两个瓷碗,一个汤勺,显摆道:“这汤我炖了一下午,为了等你回来,热了七八回,只是你今日回的太晚了,排骨都熬烂了,肉是找不着几块了。”

   他盛起一碗放到江澄面前,“来尝尝,多吃点,给个面子,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洗手作羹汤呢。”

   江澄抿紧了嘴,望着汤上清浅的油花发愣,不知是尝还是不尝,十余年过去了,他实在是一个人太久了,盔甲穿到皮肉筋骨里,有人像过去一般亲厚待他,他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魏无羡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江澄只得端起汤抿了一口,肉香浓郁,莲藕清甜。莲花坞里他心心念念却不敢揭起的记忆,都化在这一碗汤里了。

   魏无羡见他眼神柔和了些,忙问道:“怎么样?”

   江澄一收眼里氤氲,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冷道:“你还真是闲得慌。”

   魏无羡一笑,知道这是过了关了,忙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两个瓷瓢,放了一个进江澄碗里。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放心坐下喝了。

   江澄被魏无羡带着笑的眼神盯的浑然不自在,不说话,头也不抬,只专心喝汤,不一会儿一碗便见了底,魏无羡见状自觉接过又为他添上一碗,碗中莲藕三块,排骨一段。

   江澄又默默送到嘴边,看都不看他一眼,虽是看也不看他,但自从见着魏无羡以来一直吊着的眉角,已是平了下来。

   魏无羡看形势大好,便戳了戳江澄的肩膀,朝他挤了挤眼,“看来我厨艺不错?”

   换来江澄瞪他一眼,“少碰我,你来江家就是来做这些的吗?”

   魏无羡又戳他一下,“炖个汤有何难,炖便炖了,给个评价。”

   江澄放下汤碗,被他无赖缠的久了,才嘟囔出一句几乎不可闻见的,“尚可。”


   魏无羡觉得自己似乎有当大厨的天分,不只是他,江家那些下人们,也几乎以为这位自称姓江的公子,真实身份其实是他们家主召来的厨子。

   魏无羡在膳房里忙碌着,抹了把脸,潇洒英俊的俏脸上立刻白了一片,他也无暇顾及,砍人杀神的双手一刻不停,搓汤圆。

   自从那日江澄因一碗莲藕排骨汤给了他几分好脸色看,魏无羡便仿佛有了动力,一颗七窍玲珑心钻研起这君子退避三舍的庖厨事业来。

   莲藕排骨汤,菱角莲子羹,桂花藕粉,莲心玉带糕,一日一份,他一样样的亲手往江澄屋里端,江澄也二话不说,板着脸统统收下。

   今日要做的,便是桂花米酒滲汤圆。

   魏无羡尽心尽力,将汤圆一颗一颗搓的玉润珠圆,粘了糯米粉,放在碗里,小巧可爱。

   给他打下手的厨娘这几日已与他熟识,不禁打趣道,“江公子长得俊,又心灵手巧的,干脆嫁与江宗主做媳妇儿吧!”

   周围一阵哄笑,魏无羡没皮没脸的也不恼,笑道:“万万不可,江澄这么凶,我若是不小心犯了错,他便要打断我的腿了!”

   殊不知这几日江澄的闲暇乐趣,便是坐在膳房的屋顶上拎开瓦往里看几眼,看魏无羡如何把厨房弄的乌烟瘴气。

   今日这一番对话好巧不巧落入他耳朵里,下面魏无羡笑的没心没肺,江澄坐在屋顶上咬牙切齿,又气又羞,惹的耳尖都红了。

   是以魏无羡又一次被江澄从屋里赶出去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江澄今日吃了他亲手做的桂花米酒滲汤圆,反而态度更恶劣了呢。

   要不,晚上再给他剥一碗菱角吧?

   想到便做,江澄嘴刁,给江澄的,定要是最新鲜的,魏无羡回屋换了套泅水的衣服,又招呼着一大帮人前呼后拥的下水摘菱角去了。


   黄昏,是一日里最困倦的时光,落霞漫天,孤鹜回巢。

   江澄揉了揉眉角,撩起了白日里隔绝夏末热气的竹帘,向湖心望去,渔舟唱晚,一派闲然,就连荷塘里闹腾得野鸭乱飞的一群稚子幼童,都顺眼了几分。

   见一小童嚎叫着被玩伴从舟中扔下,砸起硕大的水花,江澄忍俊不禁,总是面无表情紧绷着的脸上一松,带出些笑意来。

   过去天天年年,如牢笼一般,他何曾有过这般舒心的日子。


   恰逢此时,魏无羡端着一碗菱角一碗莲子走进屋里。

   这几日他与江澄缓和了许多,串门就如回自己房一般,也不敲门,直来直往。

   他进屋时安安静静的,未弄出声响,江澄也未料到中午赶他出去晚上他便回来,立在窗边未着一丝防备的模样才被他收入眼里。

   凌厉尤于俊美的面庞上因那一丝笑意消融了尖锐的狠厉,发髻垂散,杏目莞尔,嘴角的弧度不带嘲弄的时候,竟是这么……

   一个没端稳,一颗剥了皮白生生的莲子“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滚到了江澄的脚边。

   江澄被那动静引得回头一看,看到两碗被细心剥皮去壳的零嘴,脸上愉悦之情便没收回去,看起来颇为受用。

   魏无羡心下轻轻一颤,心中最柔软之处仿佛被小刺蛰了一下,窗外水光滟潋,昏黄一片,逆着光晕视线不甚清晰,可在江澄松下情绪望向他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那双总是蕴着傲慢与冷峻的杏眼眼尾,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困顿加身,已生出了淡淡的细纹。



6


   面前的江澄年长他十岁,即便是仙门世家,斩妖除魔,呼风唤雨,可谁又能逃得过时空的桎梏。

   何况这江澄,一人踽踽独行,箭镞穿心,日子过的无一事合他心意,再好的底子,也要毁光了去。


   魏无羡敛起了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扬起笑脸将两碗零嘴摆到江澄桌上。

   江澄走过来拿起一碗,照例不愿与他多话,坐回窗台上吹晚风去了。

   因何酸楚?若是说怜悯,那便是要折辱江澄了。

   魏无羡望着桌上的纸墨出神,若说他自己,过往几年,不可不谓剧变离析。江家倾覆,江氏双亲去世之后,他与江澄,纵然辛苦,举步维艰,却仍是彼此的后盾,从未有一刻分离。

   而他从未想过,偌大的云梦江氏,只江澄一人,要如何扛过十三年。

   他也无法想象,若是没了江澄,只有他一人,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仿佛世间千难万难,他们一同担着,殚精竭虑尚可将前路踏平,可若只放到一人肩上,举目无望,便能将人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可江澄如今,腰脊挺的笔直,面上无论何时都带着傲慢与嘲弄,家主做的无可挑剔,鲜活灵动的少年时光,却已经死在过去了。


   魏无羡拿起盛着菱角的另一只碗放在江澄手旁,自己也跳上了窗台坐下。

   江澄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也未赶他下去。

   魏无羡没心没肺的一笑,这几日江澄对他,打过骂过,面上的表情除了嫌恶便是愤怒,他已经习惯了,更何况今日还有幸见过他笑脸,又被眼刀子剐两下又算得了什么事。

   云梦的莲子,菱角,今日下午从水里捞上来,不过一个时辰便送到了江澄这里,皆是鲜嫩可口,样貌可爱,江澄看着湖光山色垂垂暮去,慢悠悠的也将新鲜的莲子菱角吃进嘴里。

   魏无羡又觉得自己或许更适合大厨这一份职务,不然怎么会,他看着江澄吃东西就莫名的开心呢……

   终于,最后一丝天光也隐入水里,莲花坞外的灯笼一一亮起,各色花灯跃起火烛,向远方绵延而去,盏盏相连,渐渐的,远处有了人声烟火气,那是做夜宵的小贩出来了。

   魏无羡记起,他那时贪玩,看到什么都新奇,被这热闹景象引得晚上溜出去乱逛,后来胆子大一点了,便拖着江澄一块儿去。出去玩过了,回来江澄跪到虞夫人屋里挨骂,他便要到祠堂去罚跪,可过几日,皮痒了,又依旧拖着江澄犯这禁忌,江澄那时大概也是皮痒,虞夫人那么凶,自己拖他走,他骂几句,便也跟着他一起翻墙出去,回来再挨骂,契而不舍。

   不知,若是他再邀江澄……不不,魏无羡决定还是不讨打,如今的江澄,无人罚他,他也定不会再去了。


   “魏无羡。”

   “啊?”他猛地一回神,对上江澄似乎要将他扒皮抽筋,连经络都摆出来缕缕剖析的探究眼神,不禁往后靠了些,“怎么了?”

   江澄看他惺惺作态作出的怂样,一声冷哼,“我有话问你。”

   魏无羡点点头,“你问。”

   太过恳切的眼神让江澄觉得,魏无羡马上要开始耍嘴皮子了。

   那也不怕,再打到他说实话便是。

   “那日我紫电抽你,你为何不躲。”

   这让江澄颇为不解,魏无羡的本事他清楚得很,不夜天那日,三千玄门弟子,只他一人,几乎也是一边倒的屠杀,肠子掉出来了都能塞回去再战,眼睛眨都不眨便能拉上几十几百人赔上性命。

   难道这个魏无羡这般无用,会躲不开他怒极攻心的一鞭子?

   若是不屑于躲,看他摔出去那般丢人,也说不过去。若是有别的原因……他更要问个清楚了。

   魏无羡眼睛眨都不眨,“江宗主出手狠厉,如有神助,紫电名不虚传,倏忽之间神兵便至,我实在是躲不开。”

   “……”

   魏无羡又改口道:“我见你印堂发黑气血虚浮,怕你忍久了气坏了身子,让你打一鞭子,消火。”

   江澄眉角一跳,面色一沉,喝道:“魏无羡!”

   “好好好……”魏无羡一摊手,“我是真的躲不开。”

   江澄板紧了脸,冷道:“躲不开?你连那鬼祟非人之物都控的得心应手,会躲不开紫电一鞭子?”

   魏无羡摇摇头,“我答应过江澄,不在莲花坞里与死灵非人之物打交道。”

   江澄一愣,被噎的哑口无言,随即嘲弄道:“你这种人……倒是说到做到。”

 江澄是哪一个江澄不必再说,可那个魏无羡,承诺过他的,一样都没有兑现过。

    这世道就是这么有意思,同样是江澄,搭上全部却被踩到尘埃里的那个,纵是再恼怒,再不甘,也无济于事,谁要魏无羡行事洒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过。

   江澄不愿再去看他,沉声道:“抽出随便来,划一道剑气便可化去七八分去势,再打到身上便不痛不痒……你站在那挨打,当我江家护身之术都是糊弄人的吗。”

   魏无羡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是真的躲不过。”

   江澄对他这句话,信了三成都是有鬼。


   可他句句属实,说来可笑,一个没了金丹的修仙者,不倚借他物,只不过是个体质尚佳的凡人,如何躲得过紫电这个品阶的仙器。

   他既答应了江澄,邪魔歪道的东西不带进莲花坞里,那即便是在这里,也不可用。何况面前的江澄,若是见他召出什么东西来,恐怕即刻便要翻脸,将他抽的有进气没出气。

   还是算了吧,他的烂帐也太多了,想来便是那一个灰飞烟灭的魏无羡,也不愿让江澄知道,他没有金丹,而本属于他的那一颗金丹,又融进了谁的身体里。

   江澄还欲再问,魏无羡坚定的摇摇头,望向远处潋滟光影,眼瞳一片清亮,诸多无奈涌上眼底,仿佛盖住了那一派云淡风轻,即刻又消散了去。

   待他再看向江澄时,已敛好了情绪。

   魏无羡道:“那我也有话要问你。”

   江澄瞟他一眼,将心中诸如“你还有胆子问我话?”“你是什么东西,我是你能问的人吗?”之类的话咽进肚里,看在那两碗莲子菱角的面上,勉强点头道:“问吧。”

   魏无羡看江澄面上不悦,知他不愿自己提起陈旧往事,可他本也不欲多问,若江澄愿意,定会有告诉他的时候,故而只是关切道:“我是想问,这些年,累不累。”

   累不累?江澄一愣,知道他指的是何事,可他便是累的心力交瘁,又怎会愿意在魏无羡面前露了怯,他冷笑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叛出家门的不肖竖子,你未免太看轻了我。”

   魏无羡无言以对,自忖自己真是蠢透了才会以为这几日亲近,江澄会对他透露半句真心,江澄恨他,不,恨魏无羡定恨的牙痒痒,宁可独活,也不愿再见到他。

   他半晌才接话道:“江宗主……一人,力挽狂澜,定是中流砥柱之贤才……是我多虑了。”

   江澄本就多虑,过去魏无羡对着他口中又一向说不出好话,这一番赞誉之词他竟从中听出了嘲讽的意味,他挑起眉峰,冷着脸道:“你什么意思。”

   魏无羡摇头道:“无事,我去帮翠姑娘收拾厨房了。”说完便跳下窗台往外走。

   “站住!”江澄一手攒住魏无羡的后领,“我让你走了吗!”

   魏无羡被他拉的一个没站稳猛地退了几步,靠在窗边稳住了身形,颇为无奈的看了眼一脸怒气的江澄,似是自言自语道:“怎么待我还是这么凶啊。”

   江澄细细琢磨这语气,怎么有些意味深长呢……他瞪着魏无羡,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有意思,他倒还有脸责备起他了?

   他倒是忘记了,这个魏无羡无辜的很,不曾满手鲜血,也不曾弃他而去。可越是无辜,他越是不甘,越是嫉妒,满心酸涩,闷得难受,只好化作怒气撒出去。

   江澄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对上他冷冰冰的眼神,无奈道:“江澄,我待你好,你也不肯领情么。”

   江澄抿紧了嘴,心中五味陈杂,这几日魏无羡做的事件件都匪夷所思——醒了便来他屋里露个脸,自己若是嫌他吵他便滚,不嫌他他就自己翻着话本解闷,到了下午,汤汤碗碗变着花样往他这里端,仿佛一门心思全系在了他身上,再无旁骛一般。

   他若不去细想,便能一一受用,可他若往深了想,便又觉得,魏无羡如此举止,不过是因他与另一个江澄模样相同罢了。再加上今日这一句“累不累”,更让他觉得,自己日子过的在他人眼里究竟是有多缘悭命蹇,以至于魏无羡都对他起了怜悯之心,做个人情,予他这几日悉心关切。

   他何时凭着一时怜悯便受过他人好处了?

 江澄越想越是怒火中烧,面色铁青道:“领情?我有求过你待我好吗?你以为你大发善心我就该感激涕零吗?我是谁,你该待哪个江澄好,你自己都分不清了吗!”

   “我……”魏无羡一时语塞,何来大发善心,何来有求回报,江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希望江澄能对他有个好脸色,希望江澄对他能说些抱怨或愤懑……怎么又扯到“哪个江澄”了。

   何况,无论是哪个江澄,他都是以真心相待的。

   魏无羡眨眨眼,寻些怀柔的话想消了江澄的怒气,忙道:“江澄,咱们一起长大……我待你好些不也是应该的吗。”

   一起长大,一起长大……江澄生平第一次气到无力,是啊,一起长大,长到最后,爹娘死了,阿姐死了,魏无羡也死了,江家就剩下他一人了!

   他右手紧握成拳,强忍着要将紫电抽出来的动作,咬牙道:“滚出去!”

   魏无羡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好,那不说一起长大,你是家主,我是你的下属,我待你好些,这也需要理由吗,你为何不信我?”

   魏无羡心中也有些焦躁,江澄早就被恨意扭曲的魔障了,往深了去根本无法沟通,这几日他小心再小心,依旧说什么都是错,江澄怪他,他又能怪谁去?

   可一听这话,江澄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这话从前也有人说过,他坚定不移的信了,可结果呢?

   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张脸,见魏无羡站在原地不动,喝到:“滚!”

   袖风一挥,适才随手放在窗台上的两个瓷碗猛的朝魏无羡砸去,撞在他胸口,又在他脚边摔成了几瓣,碗中剩余的几枚莲子四下滚落,地上一片狼藉。

   魏无羡仿佛定住了,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屋里静的只剩江澄怒极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弯腰拾起几块瓷碗碎片,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


   江澄松开紧握着的右手,缓缓坐回椅子上,望着魏无羡摔上的房门发愣,心中仿佛空了一块,却又立刻被熟悉的孤身一人无所依托的焦躁感填慰了。

   他嘴角扯出了一丝冷笑,他……他会需要魏无羡待他好吗,真是天大的笑话,便是从前,也是他给魏无羡收拾烂摊子,如今给魏无羡反过来给他端了几天汤汤水水,便想要他感恩戴德了?

   凭什么,凭什么过去的他像个丑角,魏无羡好不风光,风光的让他成了四大家族告状的众矢之的,他独角戏唱了十余年,唱到现在,倒有人来问他累不累了!

   是,这个魏无羡无辜的很,是他自己钻进了死胡同,是他胡搅蛮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他迁怒了,可刻进他骨子里的恨意,让他无论是面对哪一个魏无羡,只要是好意,他都无法安然受之。

   江澄拿起桌上未看完的信笺,想做出他不在乎不费神的模样来,可扫了两眼,眼前皆是魏无羡夺门而出的背影,终究还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他……若是这么再也不回了,也好。

   免得他总悬着心思,浑身的刺都扎着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江澄身形一动,脚尖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一颗莲子从桌案底下滚了出来,他弯腰拾起,捏在手里,垂眸细看。

   这颗莲子被细心剥去了外皮,毫无防备,指甲轻轻一按便是一道红印,魏无羡给他剥好,送到他手里的东西,被他气急败坏当作了发怒的牺牲品砸了回去,摔到地上,沾了灰,又被他拾起,放在了手心里。

   讽刺至极。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怯怯诺诺的,一听便不是魏无羡,江澄放下心来,坐定,沉声道:“进来吧。”

   门外静了片刻,推门进来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江澄认出这便是厨房里的那位与魏无险耍嘴皮子的“翠姑娘”了。

   那姑娘进来便朝他一行礼,从身后拿出了扫帚簸箕,怯声道:“江公子说,他把碗打碎了,要奴家来清扫清扫,免得有他没清干净的小瓷片,怕日后划伤了江宗主。”

   江澄攒紧了手心莲子,脸色又红又青,一时无言,他觉得自己可笑,可让他像个笑话的,不就是魏无羡吗。

   翠姑娘见他抿着嘴,脸上变化莫测,忙弯下腰扫起地来,一丝灰尘都不敢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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